太阳下山了, 西边的地平线变成了一抹血色。时已入秋,晚风带着凉意,吹得薛涛的头发有些散乱,在落日的余晖下,她那如墨的青丝,闪出了几缕银色的白发。高耸的云鬓下,横卧着几条抬头纹,面庞依然白皙,一袭道袍掩不住满身的书卷气。薛涛站在吟诗楼上,凭栏望去,河上的市桥浸沉在橘色的暮霭里。从碧鸡坊过桥西去,便是当年杜工部的草堂。岁月驰流,风云变幻,历尽沧桑的女诗人也人过中年,当初与薛涛唱和的酒朋诗侣悉如星流云散。日暮、孤独、凄清,碧鸡坊里空余几树枇杷、数支海棠、满庭菖蒲。 薛涛的一生是寂寞的。她生活在“安史之乱”之后的李唐王朝,那是一个内忧外患,边事不休,社会动荡的多事之秋。16岁时因父死母孀,家道艰难,在孤立无助之际应召入乐籍,成了一名赋诗侑酒的歌伎。这是封建时代一个“容色艳丽、才调尤佳”的柔弱女子求生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。在红灯绿酒的周旋中 ,女诗人用华丽的词藻表达了遗世独立的落寞,她把凄凉隐藏在诗酒情场的酬唱中。千载之后 ,当我们读着她的“虚心宁自持,苍苍劲节奇”诗句时,依然可以感受到扫眉才子的孤芳劲节。一首“花开不同赏,花落不同悲。欲问相思处,花开花落时。”(《春望诗》)让人在花飞花谢的咏叹中,感受到她对爱情的渴望。薛涛一生出入帅府,自韦皋至李德裕十一镇西川节度使,皆与之交往。在与那些手握重权的节帅酬唱中,她不卑不亢,不带媚气,不嗲郑声,以“常将劲节负秋霜”的情操,得体地应酬于其间。其实,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上,薛涛所生活的唐朝,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宽容的时代。据后蜀·何光远《鉴戒录·蜀才女》记载:薛涛青年时在幕府以才艺得韦皋宠爱,一度介入了幕府的政事,“应衔命使者每届蜀,求见涛者甚众,而涛性亦狂逸,不顾嫌疑,所遗金帛,往往上纳”。为此得罪了权贵,两次被罚赴松州边地,但没过多久即获释回到成都。薛涛虽身为歌伎,人们并没有过分计较她的身份,与她交往唱和者,公卿将相、达官贵人、雅士鸿儒、社会名流,无所不有,“或相唱和,出入车舆,诗达四方,名驰上国。”,可见薛涛当时即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,用当今流行的时尚语来说,可谓拥有一拨“粉丝”(fans)。她的才华得到了同代诗人们的赞赏,名流才子如元稹、白居易、牛僧儒、令狐楚、张籍、杜牧、刘禹锡、张祜之流皆与之有过酬唱。但是,真正让薛涛倾心的是比她小十一岁的元稹。那时薛涛已人到中年,岁月冲淡了曾经的激情,或许是厌倦了侑酒赋诗的周旋,或许是心仪元稹的风流倜傥,或许是渴望有个归宿,薛涛全身心投入了她的爱,于是演出了一场唐代的“姐弟恋”。元稹算得上是一位有才气的诗人,但他在爱情上的表现则为人所不齿。他为原配夫人写过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“的名句,又移情追求出身名门的崔莺莺,“旋而弃之”。元和四年(公元809年)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,与薛涛晤于梓州,两人在蜀地同居了数月。元稹是情圣,更是宦海中人,他与薛涛的这段感情纠葛,始终没有冲破门第和身份的束缚,仕途前程胜过了他的爱情追求,元薛终于未能长相厮守,以致一段倾城之恋化作虚幻的春梦,元稹重新踏上了他的宦游之旅。黯然销魂者,惟离别而已矣!“临行诀别,不敢挈行,微之泣之沾襟。”(《云溪友议》)薛涛则把袭上心头的离愁别绪倾泻在《送友人》的诗中:“水国蒹葭夜有霜,月寒山色共苍苍。谁言千里自今夕,离梦杳如关塞长。”


     四年以后,当薛涛千里迢迢寻到江陵时,元稹已经纳安仙嫔为妾了。薛涛的《谒巫山庙》一诗 ,大概就是写于她往返江陵的途中:             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乱猿啼处访高唐, 路入烟霞草木香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山色未能忘宋玉, 水声犹是哭襄王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朝朝夜夜阳台下, 为雨为云楚国亡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惆怅庙前多少柳, 春来空斗画眉长。




薛涛对元稹刻骨铭心的思念化作了“杳如关塞长”的“离梦”,元稹再也没有跨进碧鸡坊的小院,这场传为佳话的“姐弟恋”终以悲剧落幕。薛涛终身未嫁,从此洗尽铅华,穿上道袍,在浣花溪畔潜心研制造纸技术。她用蜀地产的一种芙蓉皮为原料,浸泡捣浆,“入芙蓉花末汁”,渗入云母粉,以玉女津的水制成粉红色的纸张,“裁书供吟,献酬贤杰”。薛涛用这种精致而又富于情调的彩笺写了两首《赠远》诗寄赠元稹,用“闺阁不知戎马事,月高还上望夫楼”之句,倾诉了她对元稹的一往深情。元稹也以彩笺题诗答曰:“别后相思隔烟水,菖蒲花发五云高”。看来在宦海中沉浮的情圣,还是没有忘记西蜀的红粉知己。薛涛则在她晚年的《寄旧诗与元微之》中,以“长教碧玉深藏处,总向红笺写自随”,表白了她的忠贞不渝。


     彩笺的研制成功,诚然为薛涛带来了更大的声名。但是,过眼云烟的辉煌终究冲淡不了身世的凄凉和爱情的哀伤,她与元稹的真爱,沉淀为永不磨灭的记忆,不时在大脑的荧屏上振荡。薛涛在浣花溪畔住了将近二十年,大约在大和元年(公元827年)迁居碧鸡坊,谢绝了倚红偎翠的应酬,盖起一座吟诗楼,偃息于上。在这里,女诗人为祝贺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修建的筹边楼,写下了她的绝唱:
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平临云鸟八窗秋, 壮压西川四十州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诸将莫贪羌族马, 最高层处见边头。




这诗当为薛涛的压卷之作,其气象雄浑,情致高远,忧时警世,托意深远的卓识足以让须眉汗颜。难怪明代诗人钟惺说:“(《筹边楼》)教戒诸将,何等心眼,洪度岂直女子哉,固一代之雄也。”(《名媛诗归》)


     大和六年(公元832年)一个密云不雨的秋日,饱经沧桑,阅尽炎凉的女诗人悄然谢世。她为世人留下500多首清词丽句,留下十样蛮笺的造纸绝技,还有……永远的遗憾。


     岁月悠悠,一千多年过去,薛涛当年的碧鸡坊已不复可寻,女诗人的坟茔亦难考证,惟有传说中的薛涛井犹存于故址,成为世人凭吊薛涛的圣地。其实,此地原名玉女津,明朝时蜀藩王朱椿在此凿井汲水,成功仿制成了薛涛笺,并入贡朝廷,于是此井便名为薛涛井。“无波古井因涛重”,从此薛涛井与少陵草堂,诸葛祠堂鼎足而三,成为成都的名片。女诗人以她的芳洁和才华,为桑梓凭添了遗韵千秋的胜迹。


     如今,当我站在这与草堂平分秋色的薛涛井边,望着四围的翠竹幽篁,几树枇杷,不由得思绪迭起:前贤已矣,遗韵沉响,唐音宋韵已如烟渺;伊人不在,红颜成灰,惟有这古井斜阳任人凭吊。感慨之余,不由得援笔写下四韵:
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几树枇杷绕井台, 残碑夕照动沉哀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幽篁疏影映阶绿, 锦水涛声拍岸回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香浣鸾笺遗雅韵, 毛分彩凤寄情怀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秋风暗度苔痕在, 一去诗踪不再来。




我想到时下的诗坛,当代后庭花泛滥成为时尚,尤其是新诗,走红者竟是以“诗坛芙蓉”为领军的废话派诗歌。在文化多元化的幌子下,以感官刺激为特征的粗俗、庸俗、低俗、媚俗之作招摇于市,蛊惑人心,诱人沉湎于自我,堕入混沌,黄钟大吕悄然沉寂。 难道曾经产生过屈子离骚,相如辞赋、李杜唐诗、苏辛宋韵的中国诗坛,果真诗踪不在了吗?我以为,当时尚的虚火退去之后,中国诗坛必将再创虎啸龙吟的辉煌。


摘自<国学网>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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